我们需要怎样的设计博物馆?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05月22日 08:51

大英博物馆设计效果赏析

薛芃

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内部空间

从包豪斯收藏到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

在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开馆展之一的“生活世界:馆藏西方现代设计展”展厅内,我来回看了几遍,试着去找到观看一个学术性设计展的最佳方式。

第一次去,还是在4月中上旬中国美术学院90周年校庆期间,刚刚开馆的国际设计博物馆是校庆活动中的一大亮点。博物馆位于杭州,在中国美院象山校区的东南角占了一个三角形的区域,葡萄牙建筑设计师、普利兹克奖获得者阿尔瓦罗·西扎(Alvaro Siza)选用了安哥拉红砂岩作为博物馆外立面的主要材料,在以灰色为主色调的校园建筑群中,博物馆显得格外突出。

“生活世界”是5个开馆展中分量最重的一个,也将是一个长期陈列展,其展品主要来自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的“以包豪斯为核心的西方现代设计系列收藏”。2011年,在杭州市政府的支持下,中国美术学院收藏了7010件以包豪斯为核心的西方现代设计作品,其中357件为包豪斯学院作品,2000多件为包豪斯时期作品,其余是与包豪斯设计、风格相关的作品。由于对高昂收藏金额和藏品价值的理解差异,这次购藏在当时引发了一场社会争议,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当风波尘埃落定后,这批设计收藏促成了眼前这座国际设计博物馆的修建。也是凭借此次收购,中国成为除德国和美国之外包豪斯系列作品收藏最丰富的国家。

在此之前,虽然这批收藏中的精品已多次面向公众展出过,但这次作为国际设计博物馆的开馆展,策展方仍须用新的思路来解答“什么是好的设计?”这个问题。

展览由三个板块组成——“椅子中的椅子”“现代设计的先驱”和“景观社会:从制造到消费”,对应着研究设计史的三个重要视角,即设计品、设计师以及设计与社会的关系。

在第一展厅里,椅子是绝对的主角。策展人选择了近百把形态各异的椅子,通过这一件物品的演变,来讲述150年来西方设计的变迁。由于椅子是最常见的生活物件之一,很多经典设计也被不断复刻一直沿用至今,无处不在,因此,在这样一个以椅子为核心的设计展中,很容易陷入“逛卖场”的漩涡里,看到一把自己喜欢的椅子,就会产生“买买买”的冲动,这种念头在参观以文物或艺术品为核心的展览时是几乎不会出现的。当参观者产生这种冲动的时候,或许也是“好设计”的最佳注解。

如果说产生消费心理是看设计展的第一个阶段,那么,如何跳脱出这个层面,去更深入地看一个设计展呢?或者说,看设计展究竟应该看什么?

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入口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美术馆群总馆长、设计史学者杭间告诉本刊:“设计展要讲一件物品的‘关系,它与背后设计材料发展的关系,它和人之间使用的关系,以及它在社会里产生的辐射和影响,这是一个设计博物馆所要展出的。所以其展陈方式就会非常不一样,是系列性的,展品是组群的,使用一种生活的背景作为衬托来展览的。设计的展览要说的是生活的变迁,而不是艺术的变迁。”

在展厅的显眼位置,摆放着一把“托内特14号椅子”,椅背动态的曲线与挤压的弧度,透着19世纪欧洲小咖啡馆的浪漫气息。如今看来一把普通的椅子,却是象征着现代化工业大批量生产的革命性产物。1859年,在仍以手工制作为主的家具生产模式下,奥地利托内特公司推出了这把椅子,仅用6块蒸汽挤压曲木、10枚螺丝和2个垫圈,就可以以模块化的方式迅速制作出这把椅子。因此,它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坐具”,而是讲述“现代设计中的椅子”这个命题中无法替代的开篇。

选择椅子来承载这么大的一个命题,这并非独创。英国伦敦设计博物馆也曾根据馆内藏品,挑选出50把最具代表性的椅子,专门梳理过以椅子为代表的设计史,并整理成《50把改变世界的椅子》一书,馆长迪耶·萨迪奇(Deyan Sudjic)这样阐释椅子在设计史上的重要性:“椅子所扮演的标志性、典型性的角色已经发展成了某种自我应验式的语言。这是因为,椅子已经成为设计风格改变或技术发展的重要标志,以至于无论是建筑师还是设计师,如果想要青史留名,就必须设计出一款经典的椅子来证明他们的地位。一把椅子,所包含的意义已远远大于其自身。”

当再次去看展览时,就自然而然地不再只是被器物的外形所吸引,比如,设计师的故事是了解设计史最直接的一条通道。第二个板块以倒叙的方式讲述由设计师构筑的设计史。展厅中,以意大利设计师埃托·索特萨斯(Ettore Sottsass)为代表的孟菲斯风格的家居设计格外抢眼,色彩缤纷,充满童趣,他们反对单调冷峻的现代主义,提倡装饰,强调手工艺方法制作的产品,并积极从波普艺术、东方艺术、非洲拉美的传统艺术中寻求灵感。

转过诸多家具、器物,会看到一间厨房“样板间”,叫作“法兰克福厨房”,它看起来和“宜家”的样板厨房没什么两样,但它却是早期现代一体化厨房的原型。当厨房被看作一个家庭生产空间后,功能性就成为设计厨房的首要指标,如何缩短厨房工作的操作过程、提高家庭妇女的劳动效率是厨房设计师应该思考的问题。

设计在20世纪渗透到了生产、销售、消费和使用的全过程,并介入到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构成了现代“景观社会”。这种生活方式的演变,最终导向了电脑和手机,也就是智能时代的设计。第三个板块“景观社会:从制造到消费”又将设计引向消费,通过展示不同企业品牌的代表產品,探讨现代设计如何介入产品制造,如何帮助企业提高生产效率,如何满足日常生活的基本需要和创造新的消费需求,如何塑造品牌形象使企业在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

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设计者、普利兹克奖获得者阿尔瓦罗·西扎

世界的,中国的:理想中的设计博物馆

与那些高雅的甚至被“祭坛化”的艺术品不同,设计展的展品大多是生活化的、可复制的,不是独一无二的,通常很少被神圣化。展览中的每一件物品,无论是椅子、茶壶、杯子,还是可口可乐瓶、苹果电脑,都是近现代以来人们生活变迁的“亲历者”,它们身上承载着诸多信息——公共性、审美趣味、功能、舒适度、便携度、材料、结构、手工艺、制造商等等,每一个向度也都是讨论设计的重要课题。

既然都是日常生活用品,那么什么样的物品应该被设计博物馆收藏,又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展示?杭间向我讲述了他理想中对博物馆藏品和展陈的定义。

他以同一款手机为例,第一件展品是设计师根据设计理念的雏形,以手工或半手工的方式制作出的原型机;当这个原型机被生产商看中投产后,在严谨的技术支持、精密的模具演算和流水线生产作业下,这款手机被批量化生产出来,第二件展品就是这批批量化产品中的一件;一两年之后,在第一批量产的基础上,产品会出现不同型号的升级版,但这不是革命性的,它们甚至在外形上的差异都很小,就像iPhone7和iPhone8,这是第三件展品;若干年之后,一旦这个产品形成一种潮流,生产商会以“怀旧”的市场需求为出发点,推出基于原始设计和技术的纪念版产品,比如每隔几年,奢侈品大牌都会推出复刻版的包袋,这是第四件;第五件则是在复刻版基础上的改良版产品,比如现在的“甲壳虫”汽车,以新的技术、复古的设计来满足新一代潮流的需求。这五件产品就可以相对完整地说明一个产品的发展链条,一种根据人的需求而不断演进和不断设计的过程,这种对藏品的定义,也是设计博物馆与艺术博物馆在收藏和观看上的根本区别。

在全球诸多博物馆中,虽然大多数与人类活动相关的藏品都可以从设计的角度去阐述历史,但是,真正意义上独立的设计博物馆却极少。

我们通常把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V&A)看作设计博物馆的开端。在英国率先完成工业革命后,批量化生产的迅速扩张对设计提出了变革性的要求,1851年5月,伦敦水晶宫世博会召开,蒸汽机、火车头、纺织机这些新型机械让人们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世博会结束后,阿尔伯特亲王用展会收益中的5000英镑购买了其中“值得永久保存”的展品,成为产品博物馆的第一批收藏,后来经过两次更名,产品博物馆就成了现在鼎鼎大名的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

作为最老牌的设计博物馆,V&A带着浓重的19世纪风格,它自身就是一个从手工业转向现代工业的产物。虽然近年来V&A以主办伦敦设计周活跃在当代设计领域,并在其他地区开设分馆,但人们似乎更习惯看到它承载历史的那一面。

在V&A这个标杆之后,美国库珀·休伊特国家设计博物馆、英国伦敦设计博物馆、芬兰赫尔辛基设计博物馆、德国维特拉设计博物馆等全球重要的设计博物馆陆续建立,填补起这块空白。这些设计博物馆或以收藏装饰艺术为主,或专注于收藏家具和室内设计产品,或将本民族的设计理念融入博物馆收藏和研究,它们各自带着鲜明的特色,成为设计博物馆族群中的一分子。当中国第一座设计博物馆出现在中国美院的校园内时,我们又该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美术馆群总馆长、设计史学者杭间

目前,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的馆藏除了“以包豪斯为核心的西方现代设计系列收藏”之外,还包括3万多件以马西莫·奥斯蒂收藏为核心的男装藏品,以及1000多张好莱坞各时期的海报等。所有这些收藏,都是在讲述西方的设计变迁,因此,它无愧于“国际设计博物馆”这个馆名,试图在中国讲述西方最先进的设计发展,并提供一个坐标体系。

乍看之下,这是一座可以建在任何地区的博物馆,它似乎与中国不发生关系,但杭间认为,一个好的设计、设计展和设计博物馆,于公众的意义在于呈现审美、生活和历史,但于专业的设计师和设计界而言,它应该是可以提供启发、推动本土原创设计的。“当一个设计师看到一个好设计是如何诞生的时候,他会去思考其中的精妙之处,好设计会像一本精彩的小说一样,在细节、结构、风格、技术上都会有它的独家配方,这种真正的设计之道或许可以成为推动原创设计的某种动力。”

为了更深入地讲好包豪斯的故事,另一个展览“迁徙的包豪斯:设计生活展”用了大量扎实的文献,来讲述不同文化和政治背景下的设计师和建筑师如何将包豪斯理念加以发展、调整、扩展及再设计,苏联、印度和中国是三个典型的案例。其中有几件月份牌的展品,从上面的图像中可以看到包豪斯设计的影子,也就是说,在民国时期的上海沙龙或上层社会的住宅中,已经有人在使用包豪斯产品。什么样的人会去购买包豪斯设计?又在什么样的空间中使得这种当时前卫的审美变成一种时尚,让月份牌艺术家记录下来?这都是研究包豪斯文化的课题,也是早期包豪斯与中国的关系。

意大利孟菲斯团体的家具设计,左侧由索特萨斯设计的置物架是孟菲斯风格中的经典代表

有意思的是,包豪斯存在于1919至1933年,月份牌流行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几乎是同一时间段的两种文化样式。如果说只收藏西方设计是目前国际设计博物馆的局限,那么建立一套与此时间轴相对应的中国设计收藏,将会是博物馆未来的野心。这样,可以形成20世纪中西对照的两套设计系谱,“让中国的观众像照镜子一样看到自己的生活变迁史”。

然而,说起这个设想,杭间坦言“这非常难”,现在早已不是一个“航母式”博物馆能够诞生的时代,博物馆更需要定位精准。但一个好的设计博物馆,既应该有系统的收藏体系,指向歷史,又应该是很“烧脑”的,它提供启示,用当下的逻辑去讨论未来,这是设计超越生活的一面。因此,作为中国第一座设计博物馆,国际设计博物馆的开馆展只是一个开始,未来仍道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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