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比特币挖矿机调查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07月31日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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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梓辉

断裂

听到自己订的那批比特币挖矿机发不出来已成定局的消息后,邱霞一下子就瘫了下去。

那时她正坐在一辆从广州开往安徽淮北的汽车上,同行的是几个和她有相同遭遇的人,听到传言的他们相约一同去报案,但出发时仍心存侥幸。正值农历年前的深冬时节,又恰逢安徽遭遇百年一遇的大雪天气,在本就天冷地滑的路上骤然听到传言被证实,一车人险些葬身山谷。“我们同行当时开车还滑坡了,差点就撞到那个大马路牙子上去了。”

能让一车人都坐不住,那批发不出来的货自然价值不菲。事實上,仅拿邱霞来说,她被拖欠的那批货价值高达1200万元人民币。这批货就是所谓的“比特币挖矿机”。

一名比特币矿工与密密麻麻隆隆作响的矿机,“随着挖到奖品的难度与日俱增,矿场的规模也变得越来越大”

与传统矿产行业的挖矿机不同,邱霞们买卖的用于挖掘虚拟货币的“挖矿机”体积并不大,大约只有一台普通电脑主机的三分之一大小,外观看上去就像一台小号的电脑主机;它的构造也与一台电脑主机颇为相似,基本就是由主板、芯片、网卡和散热器这几部分组成。但与电脑主机不同,它不需要显示屏或键盘这些其他设备,它也不能用来做很多的其他工作,它被设计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用这些专业芯片的计算能力“挖”出一枚枚虚拟货币,例如比特币。

虽然现在想挖出一枚比特币已经非常困难,根据市场研究公司Fundstrat在今年年初的报告,即使在电费相对便宜的中国,挖出一枚比特币的成本也已上涨到3000美元以上,一台普通的蚂蚁S9型矿机需要24小时不停歇运行500多天才能挖出一枚比特币。但按照目前的市值,你仍然能通过这3000美元的投入得到超过5000美元的回报;而如果在半年前的2018年1月,这个数字将会超过1万美元。

邱霞所订购的挖矿机就是由目前全世界最大的矿机生产商比特大陆公司所开发的蚂蚁S9型矿机,这款诞生于2016年的比特币矿机因为其更高的算力与相对较低的功耗成为了各大比特币论坛里的口碑之王。尽管没有公开的数字,但这款矿机仍被认为是目前全世界销量最高的矿机。按照当时每台机器1万多元的售价,邱霞的1200万元将会买来超过800台蚂蚁S9型矿机;邱霞自己也不会用这几百台矿机,而是会依据当时火热的市场行情给每台机器加价几百到1000多元再转手卖出去,从而赚取高达几十万元的差价。

然而,邱霞们直到听到传言驱车赶往安徽查证时才知道,向他们出售矿机的人并非一个真正的矿机商人,而是一个通过各种手段玩弄资金链的骗子。这时,他们每个人已经大大小小投进去了几十万到上千万不等的钱。

1月31日,链条终于断裂,民警江磊磊在安徽省淮北市公安局相山分局接待了这批从四面八方赶来报案的人。他给本刊记者展示了当天来报案的人员名单,总共有15人。而就在离相山分局不远处的一家酒店里,还有大概40~50人正等在那里,他们都是这场骗局中的“间接受害者”,也就是那些从自己上家那里订了货,而自己上家被更上一层骗了而发不出货的人。他们没办法找更上面的人要钱,就只能跟着自己的上家,因为“他们想的就是‘我既然把钱给你了,我就不能让你走”。

最终,经过查证,给邱霞们提供这批货的人在短短3个月中收取了高达7800万元的货款,但却只发出了自己售出订单数四分之一的货。而邱霞们则根据当初各自下的订单数,被迫背上了少则几十万,多则1000多万的债务。

骗局

为他们提供这批矿机的人是安徽淮北人张立春。在负责本案的江磊磊看来,虽然只有高中文化,但张立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具体可以表现在:刚刚高中毕业时只能做保安工作的张立春在随后的几年中通过摸爬滚打,竟陆陆续续开了三家属于自己的小公司。

3年前,当时才25岁的张立春初次接触到比特币,开始进入这个圈子做一些小规模的挖币、买币的生意,但规模一直都不大,在这个圈子里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不过他的胆子可一直都不小。2017年10月中旬,此前一直温和上涨的比特币市场已经有了爆发的迹象,各路人马纷纷进场,币价在短时间内不断走高,政策变化也波云诡谲。一片乱世之相中,正是敢搏敢拼的“枭雄”们登场的好时候。“当时圈子里都传国家政策要管制,所以我就想趁机赌一把。”张立春如此想。而他正好对矿机这个生意比较熟,就决定从这里入手。

要做矿机生意,首先你要有足够多的钱来买机器,但张立春并没有太多积蓄。张立春想出的办法是先从别人手里套来货款,再用这些钱来赌期货。由于期货是先交钱再发货的模式,中间会有一个时间差,张立春觉得这里面能有些闪转腾挪的空间。想好了套路后,缺乏买家资源的张立春按照这个圈子里的常规做法,到相关的QQ群里发布了帖子,声称自己有大量的低价矿机,就这样,他成功吸引了安徽淮南人段德超的注意。

不同于张立春缺乏各种上下游资源,段德超和带他入行的姐夫宫建平已经在矿机买卖的圈子里浸淫了五六年,也积累了不少人脉。一开始他并不相信张立春的话,但张立春早有准备,他不仅声称自己认识生产蚂蚁S9型矿机的比特大陆公司领导,且出示了自己用PS技术修改过并打了码的期货订单照片。将信将疑之下,段德超决定先用“小钱”试试水。二人分别用拍照按手印的方式隔空“签订”了一份合同,然后段德超就通过转给了张立春40万元的货款,这些钱大概能买三十几台矿机,每台矿机的单价要比当时市场上现货的价格便宜数千元。

但段德超后来才知道,就在收到钱的当天,张立春并没有去给他准备那三十几台矿机,而是立刻跑到附近的4S店,用其中的20多万元买了一台别克轿车;而张立春也完全不认识什么比特大陆公司的老板,他也没有买期货的渠道。为了获得段德超以及后面宫建平的信任,张立春以每台机器亏本6000元的价格从深圳市场订购现货按时发了货。就这样,宫建平和段德超这对“姐夫与小舅子”的组合被打动了,他们开始相信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幕后大神”,慢慢在自己经营许久的客户群里散播消息。

邱霞在11月初通过宫建平介绍认识了张立春。“我就问他(宫建平)这个货源怎么样?靠谱吗?他说非常靠谱,他说他的上家是非常有钱有实力的一个人,哪怕遇到最差的情况,发不出货了,他也有这个钱买现货赔付给你们。”邱霞对本刊说道。

于是在宫建平的牵线搭桥下,有越来越多的人跳进了这个典型的“庞氏骗局”中。由于是期货交易,张立春提前一两个月就能拿到宫建平给他送来的货款,他一手用这笔钱以亏本的价格去买现货发出更早的订单,“当时我就想已经诈骗了,不供货的话就会炸锅,只有继续从宫建平的货款里拿出后期的货款垫前期的货”,另一手,张立春还分了一笔钱给自己去做投资。他先是在位于淮北市核心区域的国购中心花500万元租下了一整层楼,搞起了网络直播的生意;后来又购买了十几台豪车,想要做汽车贸易生意。然而一个只有高中文化的小城青年显然缺乏足够的投资经验与知识,网络直播刚刚起步,离赚钱还有好大一段距离;花巨资买了一辆保时捷、一辆兰博基尼,在转手卖掉之后却发现自己还亏了二十几万。

进入2018年1月之后,这个“用后来者的钱买前期人的货”的庞氏骗局终于在矿机价格的暴涨中迎来了崩溃时刻。在2017年10月中旬张立春给段德超供第一批货时,他购买现货的价格还在一台1.8万元左右,到了2018年1月初,一台蚂蚁S9型矿机的价格已经涨到了3万元以上。而张立春因为早早签下了大量订单,他收取的矿机单价仍为1.2万元,这意味着他每提供一台矿机,亏的就不只是6000元,而是达到了2万元以上。如此大的差额,他再也供不出货了。走投无路之下,张立春只能选择投案自首。

暴利

因为张立春已经无力偿还他的欠债,邱霞只能尝试追着宫建平和段德超两人要钱,而这两人均已失联;在邱霞身后,也有一群追着她要钱的讨债者。“那些直接跟我订货的下家已经逼得我们都没有活路了,你知道吗?”邱霞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一直被自己的下家追债,除了广州的房子被抵押,邱霞已经不能正常接听电话了,她现在基本拒接所有来电,只会根据情况选择一些拨回去。

这群已经在行业里做了多年生意的老手被“菜鸟”张立春用这样一种简单的方式骗了,能解释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他们当时实在太需要矿机了。“因为那时候比特币水涨船高,机器特别紧俏。”邱霞这样对本刊说道。能等到好的市场环境不容易,而市场上却很难买到货,大家只得从各个渠道搜刮矿机。

已经卖了3年多矿机的刘秀娥也是因为缺矿机才被骗进来的,当时宫建平去深圳找她说起这个事。“你不用说花了多长时间做决定,就是两人坐着聊天,他说他那边有多少台机器,我说那我都要了吧,就这么简单。”

四川某地的一個比特币矿场

缺矿机自然是因为当时市场上供不应求,不管是大型矿场还是个人作业,想要挖出比特币实现发财梦的人太多了。从2008年比特币诞生伊始,围绕它就逐渐诞生了一条从生产设备、买卖设备再到使用设备挖矿的完整产业链。而在由几位来自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等高等院校的教授所共同撰写的《区块链:技术驱动金融》一书中,他们将比特币挖矿的过程比作过去在泥沙里淘金的行为,二者的一个相似点是:大多数的利润都被设备制造商拿走了,埋单的都是那些希望一夜致富的人。而矿机贩子们作为“中间商”,倒是也分走了不少钱。

在最初的两年中,全世界为数不多的挖矿都在普通家庭电脑的CPU上完成。2010年,随着比特币汇率的初步上涨,加入比特币挖矿的矿工增多,GPU挖矿开始出现,这些高性能的GPU芯片原本更多地配置在游戏发烧友们的电脑里。到了2012年,专门为挖矿而设计的ASIC芯片诞生了,这种芯片除了用于比特币挖矿,没有其他任何用处,但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挖矿机”出现了。由于算力的千倍级增加,能早点用到这些专业设备的矿工们都发了财,据说当时率先出现的第一代阿瓦隆矿机最高被炒到了40万元人民币。

在随后的几年中,来自北京的比特大陆公司崛起,这家公司先后开发出了数款在市场上颇受欢迎的矿机,一举奠定了自己在行业中的领先位置,其联合创始人吴忌寒曾在去年年中称比特大陆已经拥有比特币矿机70%以上的市场份额。也是在这几年,比特币价格在波动中保持着缓慢的上升趋势,直到2017年的下半年,所有这一切到达了顶峰。

从2017年5月开始,比特币的价格以1000美元为出发点开始了一段狂飙突进之路,用4个月的时间在2017年9月涨到了4000美元以上,随后更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去年12月17日站上了1.9423万美元的历史最高位。一路上涨的币价不断地吸引着外来者进入这个圈子,需求多了,矿机的价格也随之一路上涨。

来自东北的刘秀娥在2014年就进入了矿机买卖市场,此前她的谋生手段是在黑龙江绥芬河口岸做进出口生意。结果赶上俄罗斯国内爆发金融危机,“俄罗斯人自己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了”,正好知道了有挖矿机这么个生意可以做,就全家转行干这个了。现在,刘秀娥已经成立了一个小公司来经营自己的矿机生意,光销售人员就超过了20人,去年生意好的时候,她一周能卖掉超过1000台矿机,一年的营收流水达数千万。

但在市场上,很少有人直接从比特大陆公司的官网购买矿机,原因自然是因为这样不划算,除非你购买的量真的很大。35岁的阿伟现在的职业是矿机维修工,平时也兼做一些二手矿机生意。在QQ群里和他成为好友之后,阿伟得知我有意向购买矿机,他劝我不要从厂家买,“因为你量小,只有从‘黄牛手里买才划算”。

“黄牛”的能力在于其能通过各种手段降低自己拿货的价格。一方面,他们通过长期大量的订单可从比特大陆公司那里获得较低的折扣价;另一方面,他们则从各个渠道回收比特大陆官网所发出的优惠券。穷尽各种方式,他们能使自己在市场上拥有最具竞争力的价格。

事实上,不管是段德超、宫建平、邱霞还是刘秀娥,他们都算是“矿机黄牛”,因为他们自己都不会真正使用这些矿机挖矿。根据上家和下家的情况,他们分别处在这个链条上下游的不同位置,而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下家后面还有没有更下一层。

“我们的身后还有中间商,他们也是卖给他的客户,然后他的客户又卖给下一层。”邱霞说道。她告诉本刊,因为矿机在去年一直比较紧俏,所以它们一般都是转了五六次到六七次手,才会最终到达使用者的手上。在这个过程中,每一层通常会加价几十到上千元不等,大家各取所需。这也是为什么张立春开价1.2万元,而到刘秀娥与邱霞手里价格就变成了1.6万元。最终,他们还会加一笔钱再卖给自己的下家。通过这套流程,矿机贩子们只要有矿机资源,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利润。

虚幻

“今年圈子里90%的人都在赔钱。”好心提醒我要找“黄牛”的阿伟对我说道。邱霞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这么高的比例,但她也觉得“今年行情低迷得很,生意不好做”。为了还债,邱霞和刘秀娥已经掏空了之前几年赚的几百万,但在联系不上宫建平的现状下,她们还得继续卖矿机赚钱还债。无可奈何的是,政策的变化对这个行业的影响太大了,很直接的体现就是今年的币价和矿机价格过山车式下滑。

就在比特币价格达到顶峰之后的2018年初,这个行业遇到了一个致命性打击。1月2日,由央行领导的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小组下发文件,指出目前国内存在一些生产“虚拟货币”的所谓“挖矿”企业,在消耗大量资源的同时,也助长了“虚拟货币”的投资炒作之风;要求各地整治办综合采取电价、土地、税收和环保等措施,引导辖内企业有序退出“挖矿”业务,并定期报送工作进展。

在外界看来,这一文件也是中国金融监管部门对比特币持续监管打压的连续性动作。去年9月中旬,国内比特币等加密货币的交易渠道已被监管机构全面封禁。中国银行前行长、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区块链工作组组长李礼辉此前曾表态称,比特币的交易,具有可匿名、跨国界、无限制的特点,可能成为资金违法流动的工具、投机交易的工具。

每次有负面政策出台,比特币价格都会受到严重影响,1月2日的最新文件则让比特币价格在一个月之内从将近2万美元腰斩到了1万美元以下,而处于上游位置的礦机价格则下跌得更为惨重。阿伟告诉我,他在1月初高峰时入手了一台用于挖莱特币的蚂蚁L3+型矿机,当时的价格超过了1万元,但没过几个月,这台机器的价格就跌到了3000多元。而更主流的S9型矿机价格也从最高时超过3万元跌到了4000多元。

阿伟现在除了偶尔倒腾一下二手矿机,基本不卖矿机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卖,他说:“现在搞机器的人太多了,价格太透明了,根本没法搞。”刘秀娥也说她今年的订单量要比去年好的时候差了一半还要多,卖的人太多,市场行情又不好,大家的利润空间都不大。

因为家大业大,刘秀娥还能通过规模化的订单继续赚钱;而阿伟因为是自己一个人做小本生意,所以他从2016年入行起就打起了“差异化竞争”的念头,平时除了做一些小额的二手矿机买卖,还专门学了矿机维修,这成了他现在主要的收入来源。

去年下半年行情好的时候,他一天要修100多台矿机,为了应付这么多的订单和增加收入来源,他又搞起了矿机维修业务培训。“交1万多块钱的学费,他们就在我这里干两个月,然后就能自己回家单干了。”去年一年他就收了十八九个学徒,其中最远的来自黑龙江,还有一个是从台湾地区过来学的。今年因为市场行情不太好,学徒只收了四五个,学费也降到了7500元。

这种长期笼罩在行业上空的政策乌云使得整个矿机交易行业形成了一套带有“自我保护”色彩的商业模式,比如他们最常使用的交易渠道不是任何正规的第三方机构,而是QQ群和。“我们都是在网络上销售的。”邱霞这样告诉我,如果不是发生了被骗的事,她和她的上下家们几乎从未谋过面,“就是你给我打款,我给你发货,就是这样”。

一切都发生在虚拟世界中,所以这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合同”一说。“大家也不会说签个什么纸面上的东西,可能有谨慎一点的同行签过吧。”邱霞说道。事实上,在张立春那3个月骗取的7800万元订单中,只有段德超在一开始为了试探他才签订了一份简单的合同,其他所有人能够出示的交易证明只有聊天记录和银行流水。但这样一套缺乏交易担保的不稳定系统却在过去几年的运行中被证明是可行的,“我给他打款,他给我发货,反正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骗过”。

而随着这个行业的愈发火热,涌入的各色人员也越来越多,过去这种颇具“古典主义”色彩、依靠个人诚信进行交易的形式正在遭遇挑战。1月份张立春的骗局被曝光之后不久,广东茂名在4月也出现了类似的“挖矿机诈骗”事件。

为了招徕客户,尽量取得客户的信任,阿伟在朋友圈发广告时也会写上“欢迎不懂的人询问有关挖矿中出现的问题,我会尽最大努力为你解答疑惑”。但他的签名似乎更有一语成谶的意味:不怕在自己的梦想里跌倒,只怕在别人的奇迹中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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